不见马兰好多年

本文转自：南通日报

□江徐

故乡，有时并非一个地理位置，它也许是几帧纯真的童年印象。

最近我常去河边走走，从河段南头下去，贴着水面向北，看看绕堤柳，望望隔岸花，走一里路的样子，心里渐渐起了松泛。

惊蛰前后，河边杨柳返青，风吹啊吹，有几根枝条抚着河面。先开的是婆婆纳，一摊连一摊，星星点点的小蓝花与我幼年时已是相熟，田间、路边，都有的，有时大人挑回的羊草里夹着几粒。如今每每偶遇，惊喜之余，也惊觉一年年春深如许。

迷迭香，这种既可做牛排香料也可用来提炼精油的灌木是很少见到的，但这条河岸种了一路，拉拉杂杂，随意铺排，奢侈得很，每次挑几支开花的折回去也就不觉得心疼。先在瓶里插几天，等水分发散，点上一支，便是天然熏香。然后轮到鸢尾开花。我不记得第一次遇见鸢尾是在何年何月，蝴蝶似的紫蓝色花朵真叫人一见倾心，有好长一段时间，我将鸢尾花设为手机桌面。漫步河边，想起有一年春天，朋友驱车百里为取马兰的幼苗，看到路边公园里开了一片鸢尾，他说，马兰比鸢尾清瘦。

鸢尾与马兰都属鸢尾科，将她俩视为表姊妹应该没问题吧。那么我也可以说，鸢尾比她的表姐马兰丰腴。小时候我就认得马兰，屋后有一座桥，桥头有两墩马兰，一墩长在东南角，一墩长在西北角。四五月份，马兰开出蓝紫色的花，凑近了闻闻，有点辛辣。你知道，小孩子是没有栽花莳草的经验的，我用雪花膏的空瓶装满泥，摘两朵马兰花，往瓶里一插，再往门口角落一摆，心里就喜滋滋了。秋天，桥对岸的人家会把东南角那墩马兰叶子通通割下，铺满整个桥面，晒上几个太阳，留着捆东西。

马兰开花二十一，二八二五六，二八二五七，二八二九三十一……小时候和小伙伴跳橡皮筋时这样唱的，搞不懂其中是怎样一套逻辑，也不晓得嘴里念念有词的马兰花就长在自家屋后。

我出生之前，马兰花已长在那儿，无人打理，也无需打理，它们随着四季流转兀自枯了又荣。就那样过了好多年。后来建设新农村，泥路浇成水泥路，桥也拆了，桥头的马兰也铲了。我渐渐明白，故乡，有时并非一个地理位置，它也许是几帧纯真的童年印象。流年驹驶，风雨催人，看得见的风物被时代抛弃，看不见的气息留存心底。

有一次，我做梦回到童年生活的老屋，那是祖父祖母生活一辈子的乡村。我在梦里醒来，发现屋里格局有所改变。躺在西厢房的床上，床很低，像榻榻米。屋里一个人都没有，我也不急，就静静躺着，看着，感受着。透过东墙壁的落地窗，我看到石板桥还在那里，桥下河流也悠悠，河对岸莲香家的几只鸭也和从前一样，在河里凫游。太阳落下时，莲香大概还是会像从前一样，站在岸边，嘎嘎悠悠、嘎嘎悠悠地喊着鸭子们回窠。我拿出手机，想拍下这片原风景。可是因为窗棂阻碍，又因为距离太近，无论怎样调整角度，都没法将眼前的画面完整拍下来，为此心生懊丧。等我再次醒来才觉知，根本是一丝一毫都没有拍摄记录下来。即便如此，即便石桥、河水、马兰，以及生活在那里的真正爱我的人，虽已从物理世界消失不见，却未曾从活着的人的心海逝去。是因为桥头那丛马兰花在潜意识里开开谢谢很多遍，才会做这样的梦吧？

河边的鸢尾之所以让我想起马兰，久远的马兰之所以让我念念不忘，只是因为这些花草牵惹起心灵深处的乡愁。

折一支鸢尾带回，插于百雀羚润肤乳的空瓶，花欲开时，如紫水一滴，花半开时，宛若展翅待飞的蝴蝶。待它盛放后，我“看见”舒展的六片花瓣上，白底紫点的冠饰物像极少女连衣裙上波浪形的衣领。当我贪婪地嗅着面前的鸢尾，闻到和老屋桥头的马兰一模一样的气息时，忽然再一次明白什么叫感动。

谷雨这一天，我又去往河边，一路上在心里默念着鸢尾鸢尾鸢尾……想起那股似曾相识的气息，就觉得自己是去见一位多年未见的故人。